是我害死了爸爸

一张抢救病床上，曾流淌过无数人的生命。

一台心电图机中，存储着一个又一个人的故事。

这间急诊抢救室中不仅飘荡过无数灵魂，还曾落下过无数泪珠。

而我就像一个匠人，用听诊器，用除颤仪，弓着腰擦着汗，来来回回将这些遗落在急诊抢救室里的泪水连成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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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每一颗泪珠里都演绎着人世间的哀凉，就像每一个散大的瞳孔里都曾倒映过我的影子一般。

“我后悔死了！”悲恸之中的她已经开始泣不成声。

面对眼前这位40岁左右在我面前痛哭流涕的女性家属，我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想去安慰她，毕竟人死不能复生，但却又说不出一个字来。

我想去指责她，因为她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却又于心不忍。

我手中还拿着病历本和因为没有任何心电活动而呈现为一条直线的心电图站在她的面前，宣布临床死亡后，我需要她的签字。

“怎么会这么快，这是真的吗？”瘫坐在板凳上的她似乎还没有能够接受现实。

02

四天前，正午时分。

一位老年男性患者被推进了急诊室，推着患者来到医院的正是这位女性家属。
坐在轮椅上的患者是一位81岁的老人，当时患者呈痛苦貌、面色潮红，弯着腰、双手捂着肚子，甚至有些坐立不安。

“老人中午吃了几个隔夜的水饺，然后开始肚子痛了！让你不要乱吃东西，你非不听话！”我还没有问这位女性家属，她便描述了患者的情况，然后又似乎是在指责着老人。

“你是病人什么人？”

“哦，我是他女儿！”

原来这位声音洪亮的家属是患者唯一的女儿，正是她40分钟前发现了老人的不适。

一翻了解后，我发现虽然家属的描述是“吃坏了肚子”，但是患者不仅没有出现腹泻，反而有着典型的“痛、吐、胀、闭”。

事实上，这位一直独居的81岁老人早在前一日便出现了间断腹痛和呕吐的症状，只不过是当日中午进食了数个水饺之后病情加重罢了。

体格检查后，我发现老人的肠鸣音明显亢进，结合患者曾在三年前做过结肠手术的病史，一个极大可能的罪魁祸首已经呼之欲出。

这个罪魁祸首便是急性肠梗阻，一种常见却又会致命的疾病。

03

“怎么可能，除了做过结肠手术之外，我父亲没有任何病！”听见我的考虑之后，老人的女儿嗓门提高了三分，带着难以置信和不屑一顾的神情。

这种无知的声音和轻蔑的表情让我顿时如同陷入冰窖一般，因为我知道这不仅意味着极难进行的沟通，更加有可能因为沟通困难而影响患者的病情。

“做过开腹手术还不算有病吗？要知道正是因为曾经有过腹部手术，现在才要高度考虑急性肠梗阻的可能！”很多时候患者和家属都会否认自己的既往病史，哪怕自己曾经有过严重的问题。

“不可能，就是吃了几个水饺，有这么严重？”一边是焦急且严肃的医生，一边却是怀疑而自信的家属。

第一时间监测了老人的生命体征和心电图之后，我建议患者完善腹部CT以明确病情：“现在不要争论是不是肠梗阻，先做一个腹部CT吧，到时候自然会分晓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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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这位有过腹部手术的81岁老人来说，腹部CT非常有必要，更何况是在高度考虑急性肠梗阻的前提下。事实上，对于这位定位体征不明确的老人来说，腹部CT还有着排除急性胆囊炎、急性胰腺炎胰腺、急性阑尾炎，甚至主动脉夹层等疾病的作用。

可惜的是，患者的女儿却断然拒绝了这个建议：“他肯定就是吃坏了肚子，就是胃肠炎，不做CT！”

“你能负责吗？”

即使我严肃地做了很多解释，她却依旧不改初衷，甚至主动要求：“没关系，我签字，一切后果我自己承担。”

04

虽然家属自愿签字承担一切责任，但我却不能轻易妥协，因为这事关系到患者的生命安全。

最重要的是，一旦出现问题，家属们完全又会说：“我们不懂，所以来医院，你是医生，难道你不懂吗？”

类似的情况时常会出现，我甚至还遇见过这样说话的家属：“你为什么没有坚持要求我们去做检查？”

无奈之下，我将这个轮椅之上的老人转诊给了外科。

很多时候，患者和家属可能会因为种种原因而对接诊医生不信任，但当他们因为同样的问题而被其他医生做出相似的要求时，他们就又会这样想：“这两个医生说的差不多，看来确实没有忽悠我。”

“他们不信任我，也许会听从外科医生的建议！”我只有这样在心底安慰自己了。

事实上，我一直天真地认为在外科医生的建议下，老人不仅会完善建议，甚至必定会办理住院。

因为急性肠梗阻带来的腹痛、呕吐等不适症状，并非常人所能够忍受。

只是让我没有想到的是：这位40岁的女儿同样没有听从外科医生的建议，而是推着老人悄悄地离开了医院。

他们消失在了人海，他们没有同任何人道别。

因为是省会城市，所以本地有很多优质的大型医院，说不定患者被带往了其他医院。

05

四天后，夜空不空。

半轮明月挂在天空，昏暗的路灯也散发着冰冷的光线。

一辆120救护车停在了急诊室的门口，就像无数次生死交汇时那样普通。

唯一不同的是，这次从120救护车中被推下来的患者正是当时那位坐在轮椅上的老人，也正是看见了老人和那个异常自信的女儿时，我才意识到四天前老人竟然没有住院治疗！

此刻的老人已经陷入昏迷状态，而且血压、呼吸等生命体征均处于不稳定状态。

老人女儿拿出来一堆厚厚的资料交到了我的面前：“这是白天在其他医院里的检查，你看看吧！”

很显然她并没有认出我便是四天前那个坚持要求患者完善检查的医生，而我却一眼便认出了这个让我在心中怒吼过无数次的女儿。

原来当天她将老人从医院带走后并没有去其他医院进一步就诊，而是在某诊所按照胃肠炎输液抗感染治疗。

输液一次后，老人的症状不仅没有任何缓解，而且有愈发严重的迹象。

于是，她又将患者送进了本地的另外一家大型医院。

最终的诊断不仅印证了急性肠梗阻的诊断，而且明确发现老人有着肠系膜上动脉栓塞。

最让人感到棘手的是：此刻的老人已经出现多脏器功能衰竭。

几番衡量之后，家属决定放弃手术治疗。

这便意味着老人在饱经了数日的病痛之后即将离开人世间，只是因为能够更好的照顾或办理丧事而转运回来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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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调整好老人的呼吸机参数，又安顿好一些治疗上的细节之后。

我再次找到了这位全权负责老人事宜的女儿，下达了病危通知书，叮嘱她应该做好一切该做好的准备。

“医生，我父亲还能挺多久？”

“随时会死亡，挺不了多久，具体时间不好说。”

“要是及时看的话，是不是不会这样？”

我看了看她，她眼眶之中的泪珠正在聚集。

“也许吧，早期诊断治疗的话可能会好一些。”她并不知道眼前这位带着蓝色无菌口罩和帽子的医生，正是几日前强烈要求老人做检查的人。

“我现在后悔死了，应该一发病就检查的，应该听医生话的。”她一边签下了放弃一切有创治疗措施的知情同意书，一边唠叨着。

“那为什么要拖好几天才去检查？”

“我以为只是普通肚子痛，担心检查做多了有辐射！没想到我害死了他！”

谈话已经进行不下去了，因为这位女儿已经泣不成声，甚至有些过度通气了。

几个小时之后，黎明的阳光还没有照射进急诊抢救室的时候，这位同我没有说过几句话的老人停止了心跳和呼吸。

按照之前的沟通，没有心肺复苏，没有电除颤，有的只是静静地离开，有的只是病痛的解除。

家属端来了热水，擦洗后为老人穿上了最后的新衣。

“是我害死了爸爸吗？”站在床头最后看上老人一眼的她忍不住喃喃自语着。

也许没有人在意这句话，在嘈杂的环境下，除了正在撤下抢救设备的我之外可能没有人会听见这句话。

“这也算是解脱了！”我脱口而出这句话，甚至不知道说给谁听。

在拔出气管插管的那一刻，我又在老人散大的瞳孔之中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在这位女儿转身向我最后告别的时候，在急诊抢救室冰冷灯光之下，我又看见了她脸上的那两道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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